海滩上种花 朋友是一种奢华:且不说酒肉势利,那是说不上 朋友,真朋友是相知. 但相知谈何容易,你要打开人家的心,你先得打开你 自己的,你要在你的心 里容纳人家的心,你先得把你的心推放到人家的心里 去:这真心或真性情的 相互的流转,是朋友的秘密,是朋友的快乐。但这是 说你内心的力量够得到, 性灵的活动有富余,可以随时开放,随时往外流,像 山里的泉水,流向容得 住你的同情的沟槽;有时你得冒险,你得花本钱,你 得抵拼在骂岈的乱石间, 触刺的草缝里耐心的寻路,那时候艰难,苦痛,消耗 ,在在是可能的,在你 这水一般灵动,水一般柔顺的寻求同情的心能找到平 安欣快以前。
我所以说朋友是奢华;“相知”是宝贝,但得拿 真性情的血本去换,去 拼。因此我不敢轻易说话,因为我自己知道我的来源 有限,十分的谨慎尚且 不时有破产的恐惧;我不能随便“花”。前天有几位 小朋友来邀我跟你们讲 话,他们的恳切折服了我,使我不得不从命,但是小 朋友们,说也惭愧,我 拿什么来给你们呢? 我最先想来对你们说些孩子话,因为你们都还是 孩子。但是那孩子的我 到那里去了?仿佛昨天我还是个孩子,今天不知怎的 就变了样。什么是孩子 要不为一点活泼的天真,但天真就比是泥土里的嫩芽 ,天冷泥土硬就压住了 它的生机——这年头问谁去要和暖的春风? 孩子是没了。你记得的只是一个不清切的影子, 麻糊得紧,我这时候想 起就像是一个瞎子追念他自己的容貌,一样的记不周 全;他即使想急了拿一 只手到脸上去印下一个模子来,那样子也是个死的。
真的没了。一天在公园 里见一个小朋友不提多么活动,一忽儿上山,一忽儿 爬树,一忽儿溜冰,一 忽儿干草里打滚,要不然就跳着憨笑;我看着羡慕, 也想学样,跟他一起玩, 但是不能,我是一个大人,身上穿着长袍,心里存着 体面,怕招人笑,天生 的灵活换来矜持的存心——孩子,孩子是没有的了, 有的只是一个年岁与教 育蛀空了的躯壳,死僵僵的,不自然的。
我又想找回我们天性里的野人来对你们说话。因 为野人也是接近自然的; 我前几年过印度时得到极刻心的感想,那里的街道房 屋以及土人的体肤容貌, 生活的习惯,虽则简,虽则陋,虽则不夸张,却处处 与大自然——上面碧蓝 的天,火热的阳光,地下焦黄的泥土,高矗的椰树— —相调谐,情调,色彩, 结构,看来有一种意义的一致,就比是一件完美的艺 术的作品。也不知怎的, 那天看了他们的街,街上的牛车,赶车的老头露着他 的赤光的头颅与比紫姜 色的圆肚,他们的庙,庙里的圣像与神座前的花,我 心里只是不自在,就仿 佛这情景是一个熟悉的声音的叫唤,叫你去跟着他, 你的灵魂也何尝不活跳 跳的想答应一声“好,我来了,”但是不能,又有碍 路的挡着你,不许你回 复这叫唤声启示给你的自由。困着你的是你的教育; 我那时的难受就比是一 条蛇摆脱不了困住他的一个硬性的外壳——野人也给 压住了,永远出不来。
所以今天站在你们上面的我不再是融会自然的野 人,也不是天机活灵的 孩子:我只是一个“文明人”,我能说的只是“文明 话”。但什么是文明只 是堕落?文明人的心里只是种种虚荣的念头,他到处 忙不算,到处都得计较 成败。我怎么能对着你们不感觉惭愧?不了解自然不 仅是我的心,我的话也 是的。并且我即使有话说也没法表现,即使有思想也 不能使你们了解;内里 那点子性灵就比是在一座石壁里牢牢的砌住,一丝光 亮都不透,就凭这只眼 望见你们,但有什么法子可以传达我的意思给你们, 我已经忘却了原来的语 言,还有什么话可说的? 但我的小朋友们还是逼着我来说谎(没有话说而 勉强说话便是谎)。知 识,我不能给;要知识你们得请教教育家去,我这里 是没有的。智慧,更没 有了:智慧是地狱里的花果,能进地狱更能出地狱的 才采得着智慧,不去地 狱的便没有智慧——我是没有的。
我正发窘的时候,来了一个救星——就是我手里 这一小幅画,等我来讲 道理给你们听。这张画是我的拜年片,一个朋友替我 制的。你们看这个小孩 子在海边沙滩上独自的玩,赤脚穿着草鞋,右手提着 一枝花,使劲把它往沙 里栽,左手提着一把浇花的水壶,壶里水点一滴滴的 往下掉着。离着小孩不 远看得见海里翻动着的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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