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上的回想
果 舒
1
暴雨过后的世界还是湿漉漉的，湿漉漉的天空，湿漉漉的地面，
湿漉漉的街边野花，还有挂着几滴雨珠的湿漉漉的刘海儿。我踏上公交
车，空气中夹杂的雨后丁香花的雨水气息被厚重的暖气味替代了。
车上乘客不多，稀稀落落地坐在位子上，余下一大片落寞的空
间。我在一个靠窗的位子坐下，包里的手机震动了几下铃声开始响起，
甜美的少女歌声在静得仿佛没有生命气息的车厢里显得特别突兀。
“喂？”我接通电话。
电话那头，母亲一开口就噼里啪啦地讲了一大堆不打紧的话，例
如有没有努力学习，有没有经常熬夜，钱有没有够花等等，讲了五分钟
还没停。
我蹙起了眉头，厚重的暖气熏得我脑袋一阵眩晕。心里想，我妈
打电话过来该不会只是问候这些超级无聊的小事儿吧？
无事不登三宝殿。我和家人的通话一向不多，一个月也就打那么
三两通，秉着“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的想法。有一回我闲来无事想着
自己好像好久都没有好好关心一下家人了，就打了一通电话回去一个挨
月亮说她忘记了
003
一个地问候，结果吓得全家人都以为我出了什么事。最近学生顶不住学
业压力自杀的新闻报道频多，家人一致都想到那儿去了，外婆在电话那
头哭着叫我：“不想读就别读了！只要活着健康地回来就好！”我百般
解释无果，最后朝着电话大喝一声“这是老师布置的课外作业”才将此
事完结。挂掉电话后嗓子都哑了，参加辩论赛都没这么累过。
果然，母亲支支吾吾了一会儿突然说：“你外婆快不行了，你请
个假回来看看她吧。你也别怪她，她一直拦着大家不让告诉你，就是怕
影响你学习。”
不知道手机什么时候显示的通话结束，闪了几下就全屏暗了下
来，像坠进了无尽的黑夜。坐在公交车上，窗外霓虹街景渐次倒退，我
像坐进了时光逆流的盒子。
2
小时候父母外出工作无暇照料我，就把我扔去乡下的外婆家。外
婆高高瘦瘦的，像极了村子路口那根经过风吹雨打、雷劈电闪依然屹立
不倒的电线杆。她嘴巴里镶了一颗大金牙，每次咧开嘴笑的时候，那颗
大金牙就会在光线的照耀下发射出亮闪闪的金光，比夏天的大太阳还要
刺眼。第一秒看见外婆时，外婆就露出了那颗大金牙，从没见过这种玩
意儿，对外婆产生的第一个印象就是：真好玩！
刚到陌生环境，又要和父母分离，那时候孩子们流行唱“有妈的
孩子是个宝，没妈的孩子像根草”，一想到我今后就是一根小草了，小
孩子爱哭的天性瞬间爆发，泪水如山洪般滚滚涌出。
“乖哦乖，不哭不哭，是不是饿了？外婆给你煮好吃的去。”外
婆抱着我，轻拍我的后背，然后把我放到硬邦邦的木板床上，一个人钻
进厨房，铁器碰撞的声响从厨房里传来，一阵阵菜香也陆续飘了出来。
我止住了哭声，咬着嘴唇从床上爬下来，脸上还挂着泪珠。
外婆把饭菜端出来，我小跑过去。看见美食，一下子就忘记为何
月亮说她忘记了
004
伤心了，小孩子总是容易受外界环境吸引。趁着外婆去拿碗筷的空当
儿，我把脏爪子伸向一盘颜色最好看，看着最好吃的菜，像一只偷腥的
猫，我为自己的小聪明沾沾自喜。我把美食放进口中开心地嚼起来，下
一秒，因为美食而止住的泪水又因美食而决堤了。
“好辣啊！”我一边哭一边吐着舌头吹着热气。后来我才知道，
与其他老人家偏爱清淡口味不同，外婆格外重口味，大麻大辣都是她的
最爱，什么蒜椒鱼、辣香菜都是她餐桌上的常客。为了迁就我一个小孩
儿的口味，外婆尽量把菜弄得比平时淡了许多，但即使如此，对一点儿
辣都没吃过的我来说，她的“清淡”还是很辣。
外婆拿着碗筷跑出来，一把抱起我，一看我手上的油就大致知晓
了缘由，“被辣着啦？走走走咱喝水去。”外婆的眉毛拧得跟两条虫子
似的。从她的眼睛里，我看到吐着舌头的自己跟中午时外婆门口那只耷
拉着舌头吐热气的大黄狗一模一样。
至此之后，每到吃饭时外婆都会把我的菜先用开水泡一下，可这
样一弄，饭菜就没什么味道了。在家我是很挑食的，和外婆在一起，我
没有挑食的权利，因为等我挑完，就没有东西可吃了。饿肚子是比吃不
喜欢的食物更让人难受的事。
在忍受了一星期的“淡食”后，我果断对外婆说：“外婆，我想
吃辣的菜。”陪我吃了一星期“淡食”的外婆一听高兴地对我的小脸蛋
亲了又亲，还破例带我去村口小卖部买了零食。
那时候的天空是一尘不染的蓝，白云是洗衣粉的白。我整天跟在
外婆屁股后，外婆去田里，我就坐在田边的那棵芭蕉树下；外婆去菜园
里，我就拔狗尾巴草来玩；外婆有急事要出门，我就赖在她身上，保证
自己不哭不闹，所以带我去没关系。
外婆偶尔会给我买零食，每天的饭菜都变着花样做给我吃，夜晚
的时候外婆会给我讲那些古怪好笑的故事，会给我唱古老的摇篮曲。
小孩子的思维都是单向的，因为外婆爱我，所以我也很爱外婆。
月亮说她忘记了
005
3
在乡下的一群小伙伴里，我最喜欢带着表弟玩。表弟比我小两
岁，胖嘟嘟的脸蛋总是鼓着，表弟每次来外婆家，外婆都会拿好吃好玩
地给他。我喜欢跟表弟玩，因为外婆喜欢表弟。我想，我跟外婆住在一
起，我是外婆最亲近的人，外婆最喜欢的应该是我。但每次看见外婆抱
着表弟而不抱我的时候我就会不开心，生闷气。
表弟叫外婆“奶奶”，而我却只能叫她“外婆”，称呼上的不
同，让我觉得外婆对我永远不会太亲密，一个“外”字，就好像一扇门
把我隔绝在外了。
有一回，外婆带我去舅舅家，到了饭点儿，外婆到客厅招呼我和
表弟去吃饭，但她只抱起了表弟。我上齿咬着下唇不开心地跟在她身
旁，等她放表弟在椅子上后，我从侧面绕到前面抱住她，号啕大哭起
来，抽抽搭搭地说：“我不要叫你外婆，我也要叫你奶奶！”
在场的人和外婆都不明所以，我继续哭道：“我不要当外人，我
也要叫你奶奶。”
在场的大人都笑了起来，外婆蹲下来帮我抹去眼泪，笑着说：
“好好好，你也叫奶奶，都叫奶奶。”
与旁人的笑不一样，外婆笑出了泪花，晶莹剔透的泪花。
我被父母带回城后，隔三岔五放个假就往外婆家跑，外婆做的饭
菜永远是最美味的，外婆唱的歌谣带有神奇的魔法，平复我被生活熏染
得日益浮躁的心，带我进入梦的伊甸园。
我劝过外婆到城里和我们住，可在村里待了大半辈子的外婆哪舍
得离开故土。她不过来，就只能我过去。学习越来越忙，放假的时间越
来越少，见外婆的次数从每月三次，慢慢变成了三月一次，再变成半年
一次。
我忘了，在我一点点长大的同时，外婆也在一点点衰老。所以我
月亮说她忘记了
006
总以为，我们还有好长好长一段时光可以一起度过，我们还有好多好多
事情可以一起去完成。
去年十一月，闺蜜阿冰的爷爷去世了。阿冰的爷爷对于阿冰，就
像外婆对于我一样的存在。无缘无故的离别最伤人，阿冰的爷爷毫无征
兆的离去让阿冰的精神状态一下子跌到了最低点。阿冰说：“明明几个
月前我还幻想着过年的时候要怎么样去让他开心，要给他买怎么样的新
年礼物，可在生命的最后，我却没能陪在他身边。每一次想到这儿就会
很难过，如果有如果的话，我希望爱的人不要离开太早。”
如果有如果，我愿意倾尽所有时间陪伴我外婆。但我们都知道，
生活哪有什么如果，如果有如果，我们还会这么烦恼吗？
4
坐在驶回家乡的客车上，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低头目光落在
手机挂饰里和外婆的迷你相片上。照片上的我从背后抱住外婆，头靠在
外婆肩膀上；外婆咧着嘴笑，那颗大金牙反射出的光芒比太阳还要温暖
耀眼……
月亮说她忘记了
007
最甜的红枣稀饭，从来不放糖
聊聊熊
我的牙龈已经红肿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终于抵不过疼痛，跑
去口腔科看大夫。冰冷的仪器在我口腔里捣鼓发出的机械声显得冷漠又
绝情。
消炎完毕后大夫丢给我一瓶口洁素。交代几句便急忙喊着：“下
一位。”
而我也只知道是长了智齿引起的牙龈发炎，甚至来不及问他具体
情况。
只是一来二去在去医院消炎上药了四五趟，疼痛依旧没有丝毫减
轻。我终于气馁地妥协给妈妈打了一通电话：“喂，妈，我最近生病
了。”
“怎么回事？什么病？你怎么一天都不让人省心。你看你那什么
身体素质！”
听到她一大通埋怨让我的负能量不由增添，牙疼让我懒于解释，
我甚至连再见都没开口就直接挂了电话，我早已过了青春期叛逆的年
纪，可偏偏每每遇上妈妈这般毫无温情的话语都会莫名烦躁。
我总觉得，妈妈打心眼里是讨厌我的。
因为我的父母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就离异了，而从未见过爸爸的
我，从小只跟着妈妈生活。她对我管得严厉甚至从不宠爱我。小时候就
月亮说她忘记了
008
算跟小朋友一起玩时，他们的小口袋里都装着五花十色的糖纸包裹的糖
果。而妈妈却从不肯给我买一颗。也只有过年时，拮据的她才会狠下心
买上零零碎碎的牛轧糖给我，还要吩咐说：一天只准吃一颗。
大抵正是这般，我对甜食的渴望日益疯涨。我们北方有晚餐喝稀
饭吃馒头的习惯，那会儿我喝稀饭便会很执意舀进去满满一大勺白糖。
稀饭里甜滋滋的香味让我那会儿一顿再简单粗糙的晚餐都显得香气四
溢，仿如一餐桌全是美食。
可妈妈并不允准我这样，她的理由是：哪有喝稀饭放糖的毛病，稀
饭就要原汁原味才好喝。我当然不认同她的说法，我同她争辩说：“别
人家多得是喝稀饭放糖的，你不愿意放还不让我放了？”可那时我没有
对家事掌控的丝毫能力。为了不让我那么做，妈妈甚至生气地把一罐白
糖全部扔到外面。那次我哭得特别惨烈，我甚至对她喊道：“你一点儿
都不爱我，就像你恨我爸爸一样，所以你也恨我！你对我一点儿都不
好。”
我被她打了一个耳光。
或许她也被自己激动的行为吓了一跳，第二天她便买了红枣煮进
稀饭里。跟我说：“红枣煮的稀饭很甜，来尝尝看。”我装模作样挖了
一勺放到嘴里，也不搭腔。心里想这哪有什么甜味，分明是为了糊弄小
孩。甚至还埋怨着，她就是对我不好，总有一天，我长大后不同你生
活，想怎么吃糖就怎么吃糖。
那时的我，凭着这样任性的执念，便真的成绩一路向上，直到高
考成功考走。我终于离开了她的唠叨与一堆不允许。也终于可以自己分
配生活费用，把那些我小时候一直觊觎的甜品一样一样吃了个遍。我
想，这就是所谓的得到了自由。
可我从来没想过，自己那通电话打完后，妈妈竟然跑来我生活的
城市了。她焦急问我说：“到底哪里生病了？”我看着她眼神里满满的
担忧，心里突然有些酸涩。老实回答她说：“牙龈肿了好一阵了，才去
的医院，还没问清什么结果。”她似乎松了一口气，便又回复了以往惯
月亮说她忘记了
009
有的数落：“你看看你，都多大的人了，还这么不着调，自己生活还邋
里邋遢身体出毛病都不知道怎么回事。”说罢也顾不上停手收拾起在她
眼里显得十分凌乱的房间。
第二天她便跟我一起去了医院，见到医生她竟比我着急地开口：
“大夫她的牙是怎么回事？是蛀牙还是什么？怎么肿了那么些日子？她
小时候就有四环素牙，是生病吃药腐蚀的。她牙齿特别不好，这会儿严
重么？”
医生开口：“不是蛀牙，但是还是不能吃甜吃辣，这种脆弱牙床
必须要忌口。她长了智齿，这几天要消除炎症，消炎以后拍片看看智齿
根部是否需要矫正，如果错位，是要拔掉的。”
一路上我都安静极了，大抵为了掩饰我内心的震惊。长这般大，
竟然对自己的身体，丝毫不了解。而从小就不吃辣的我，才会让她只剩
下让我戒掉糖果。原来，她这么做的道理，都是为了我。
其实，小时候她不是没有告诉我吃糖会对牙不好的道理。可那时
我哪里听得到她的劝说，直到今天真的牙齿出了问题，才知道她原本一
直的担忧，统统都是为了我好。
晚饭时，她熬了一大锅的红枣稀饭跟我讲：“你没什么事儿明天
我就回去了，你可要听医生的话忌口，如果想吃甜的，就热稀饭喝，那
红枣是我专门带过来的，可甜了。你要是实在馋，就自己洗两颗吃。自
己在外面，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别胡折腾。”
她从没说她这一路匆忙赶来是对我的担忧，可这一刻，我的心却
被填得充实，充实到嘴巴不知该说什么，眼珠里有雾化成水珠硬不敢落
出。
我终于明白她有多么爱我，也终于懂得她煮给我的红枣稀饭里放
了多少心思，那心思是她从自己身体里炼制出的，满满糖罐子。她把自
己所有的“甜”，都熬制在我从小吃到的一碗碗稀饭里，那甜腻，早根
本不需要再放任何添加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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