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地牲灵(大字版)》:
绝地牲灵
七年前,我随导师徒步考察了战国秦长城,当穿行在陕甘宁蒙一线那迷宫一般的黄土林中时,我的心灵无时不在激动难抑中。这不仅是因为造化撕碎了的鄂尔多斯高原,也不仅是因为那孤悬于陡崖之上若断若续、若隐若显的一线长城,而是因为那存活于沟壑夹缝之间的如游魂一般的生民。理智地说,沧海桑田是人类无力与敌的造化之功,长城是先民给后人矗立在此地的辉煌壮烈的旗帜,而生活在现时现地的人,则是或无奈,或明智,或适者生存的抉择。只有那一头头与人相依为命的牲灵,我在它们身上,窥探到了在其他任何地方的生命身上都无法获得的生存密码。
在此地与人类为伴的牲灵,不是那忍辱负重、吃苦耐劳的黄牛,也不是威风八面、一啸十里的高头大马,而是介于牛与马之间的骡子。此地的山也不是人们通常概念中的那种拔地而起、横空出世的山,而是深入其中感觉众壑狰狞,游离其外则又感觉混沌一片的黄土塬。这样说,可能对于未亲眼见过这地方的人还是有点不明就里,那么,我只好借用比喻的手段——一张厚度在数百米、阔大到无边无涯的大饼,一把利刃将其胡乱地切成无数的小块,再将每一小块以乱刃剁成毫无规则的碎块,而每一碎块都被利齿噬咬得千疮百孔。块与块之间的裂缝,垂直高度可达数百米,宽度在几米、几百米,或几千米不等。条条裂缝就是沟,残留的碎块就是山,这就是莽莽苍苍的一片黄土高原,深入进去,就是难辨东西的沟谷。按现代地质学测量手段分析,几千年前,守边士卒修筑长城时,这里尚保持着较为完整的塬面,当年若是今天这个样子,就完全没有必要大兴工役了,这天然的黄土塬足以使任何一支凶悍的军队丧尽战力。可是,造化和时间给这片高原留下了一座迷宫和一段深藏于迷宫中的历史。我踏在这残留的黄土碎块上如踏在倾塌的宫柱上,满目都是来自历史深处的迷尘。我企图廓清这接天连地的迷尘,但那铺天盖地容古括今的迷尘使我连自身也难辨了。用高倍望远镜望出去,只见一座座苍黄的土峁仿佛都有被耕作过的痕迹,刚收割的荞麦还黑黝黝地悬在一面危崖耸立的沟畔之上。我想捕捉到一个生民,诘问他们有何等的神力辅佐,在如此荒蛮的绝地,还能求得赖以存活的收获?然而,这是一座真正的废墟,括进镜头的只是厚重无比的迷茫,盈耳的只是越涧窜谷的黄风。那么,那新鲜的泥土和收割的荞麦难道是秦汉先民的遗物?
这时,一串清越的铃声如一支利箭洞穿迷茫迢遥而来,我将镜头迎向那传来声音的所在,发现在一个沟垴的拐弯处,一头大黑骡正驮着一对大木桶,身子一耸一耸地爬着坡,身后跟着一个人,背着条筐,用铁铲捡拾着黑骡撒在路上的粪便。看着看着,我的心不由得悬空了,那是一条什么样的路啊,两边是数十米深的悬崖,一条几米宽的土鼻梁中间,隐闪着一条尺把宽的土白小路,黑骡四只老碗大小的蹄子,踩在上面,那土鼻梁便如一条孱弱的独木桥,被巨蹄踩得晃晃悠悠,随时都有倾覆的可能。再看那土路,简直就是凌空扔下来的一条白练,一头险险乎乎搭住沟畔,一头蜿蜒伸展到沟底的泉眼。我想,若有一阵狂风吹来,那条垂挂的土路便会轻飘而去,连同粘连在路上的一切都消匿于无尽的空茫中。然而,黑骡仍满载着两只巨大的水桶,沉稳坚定地爬着坡,那气象好似招摇在牧草青青的原野上。远处,传来一串粗粝的驴鸣声,那大黑骡顿住了,将头伸向空茫,打几个饱满的响鼻,然后奋尾扬首,向天发出一道嘹亮的喝喊。顿时,那摧枯拉朽般的号角,顺着大沟小沟毛沟,一路回荡着,在一片黄土林中酝酿出盎然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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