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清晨，当第一缕晨曦从墨绿色邮筒的扁扁投递口探入，阿莉打着哈欠睁开了双眼，开始了她在这个世界上跨越百年的生命之旅。她见过战火连天，也曾远渡重洋，进过学堂也去过科学实验室，她换了一重又一重身份，与无数人建立联系又匆匆擦肩，最终安于小镇一隅，守着一猫一狗和一整座花园。当邮筒一个一个地变少，“邮筒姑娘”阿莉也在万籁阒静里，等待着生命的终逝。
阿莉伸手拔了一根长着长长的穗子的野草递给了贝蒂。贝蒂开始用手指缠绕着草茎。她绕得很紧，草茎将她的指头卡得发白，整根绕上去后又簌地松开，被缠过的指头又变红了。
贝蒂绕着草茎，开始说她在乡下度过的童年生活。她的奶奶家有成片的麦子地，她每年都去奶奶家过寒暑假，像每一个从城里到乡下过假期的姑娘那样开心，也在那里交到了朋友。她家里有钱，她手上有许多那些孩子喜欢的东西，小玩意儿，糖果，他们没见过的零食。他们总会变着法子逗她开心。当然也有不喜欢她的，远远地躲着，看着，和别的孩子说她坏话。有的孩子把将坏话转告给她当成是一件可以换得奖赏的功劳。
“我还是个孩子。虽然他们也是孩子，可他们还是和我不一样的孩子。”贝蒂说。
她奶奶不太管束她，也不觉得别人会对她的孙女怎样，可贝蒂还是被两个孩子骗进了麦子地，然后他们不见了。他们玩捉迷藏，也许他们是故意不见的。这样她才能轻易落到那个从来都不和她玩，只是偶尔远远看着她的大孩子手里。他很用力，把她都弄疼了。他抱了她亲了她，还摸了她，然后就听到了别的孩子的声音，他放下她就走了。那两个孩子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叫她，等她应声才过来，像是商量好了一样。她被找到了，游戏结束。他们一起从麦子地走出来。那两个孩子一直跟在她后面，一句话也没说。
后来的几天，她病了一场。接下来的寒暑假，她就再也不去奶奶家了。她主动要求她的父母给她报了才艺班，去学原来讨厌上的钢琴、舞蹈和绘画的课程。
草茎又将她的手指勒得通红。
“我想过和我妈说这个，可她一点也没问起我在乡下的事，她问的问题都是我不想回答的，没意思透顶的问题。哪怕她问一句，那边怎么样？有些什么好玩的事？那我就会和她说。有一段时间，我是真的很想和谁说一说。好几次面对我妈，话都到嘴边了，可是机会却突然失去了。后来我要去学钢琴了，不再去奶奶家，她就只是高兴。好像这是理所当然，女孩子长大懂事了。女孩子都是这么长大的。”
贝蒂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松开了绕在手指上的野草，扯了一大把的野草，把它们排在脚边，再一根根将它们弄成一截一截。
“他其实也没把我怎么样。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在想这个，想说服自己——他没把我怎么样。也许是不敢，可又非得干点什么。我不太了解那些人，不了解那个村子。我总是把事情想得很简单，有时候觉得自己真是活该。”
贝蒂用英文说了句脏话，仿佛在异国他乡用英文才能更恰当地表达自己的情绪。
“我一直在等机会，等我和我妈聊天时有什么机会可以切到那件事，是不是有条小路可以通往那个方向，可她没给我机会，而我一人又不敢朝它冲过去。那里有条蛇在扭。她嫌我和她讲话心不在焉。没错，我对她和我说的那些不感兴趣，我心里只想哭。
“后来，我自己去找了心理医生。那都是上高中后的事情了。我没变得更好，也没变得很坏。就这样凑合着过。我话变少了后，就会悄悄地观察我爸妈。我有时候配合他们完成他们想要营造的氛围，有时候会破坏。不过，我不想暴露我自己，我还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除了在高中毕业时故意和我妈说了那句——你们为什么不离婚呢。
“他们现在可算是离了。我说我不想管他们，不想理他们，可我比谁都想弄明白他们，他们会想要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他们可能只是想着——现在的年轻人的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什么。年轻，任性，这些标签和他们无关，是这个社会把我变成这样的——现在的年轻人，都这样不着调，和他们那时候不一样。他们喜欢这么说。
“他们给我钱花，这是他们唯一能表达出来的爱我的方式。他们不缺钱，大方得很，他们也不管我工作。我每一份工作都干不长，不高兴就不做了。没必要受气，他们这么说，多练练手，多点社会经验。他们认为这是好事。我愿意去工作——这点值得他们高兴了。私下里，他们在别人面前夸我，说我比很多人家的孩子强。那些败家子，他们这么说，提也不要提。
“我说我要去游历。他们也没反对。也许哪天他们觉得我该结婚了，又会想办法把我抓回去。他们就是这样。”
贝蒂在草地上躺了会儿，看了看天上的云朵。那些云朵移动得非常慢。
“我也做了些坏事。我用陌生的号码给我妈妈发消息，用一些挑衅的话语，她会以为是我爸爸的情人，可她的反应总是让我失望。后来我在我爸衣服口袋里放东西，比如从我同学头上偷偷揪下来的长发，或者一支用过的口红。我把口红粉底蹭在我爸换下的衣服上，他们有时会因为这个争吵。当然都是很隐秘的，因为我没看见。但家里的气氛不一样了，我能感觉出来。
“你看，我真是个坏姑娘。”
“嗯，不错。你是。”阿莉说。
“我以为你会安慰我几句。”贝蒂看着她，把草扔在了地上。
阿莉拍拍她的背，什么也没说。
“这几天我梦见过他们。”贝蒂说，“我很久没梦到过家里的事了。”
“你梦到他们什么？”
“忘了，很模糊。我睡得很好，在这里居然有难得的好觉，我应该没做什么噩梦。”贝蒂看了她一眼，又看向远处的地平线。
“可我总是会想起他们。我会想我妈妈在做什么，她独居后每天会和谁在一起，想着这个时候那边是几点钟，她每周是不是还要煮一大锅桂圆银耳莲子汤，她可能会减量，毕竟一个人，她有时候会放燕窝，但我不喜欢她放燕窝。我爸其实不爱喝甜品，可每次都会盛一小碗。他们很少给我打电话，现在我们三个都自由了。爸爸可以再找个女朋友，他和女朋友在一起的时候，他会用什么样的眼神去看她呢？”贝蒂转过头来看阿莉，“你说，这到底是好奇还是想念？”
“你觉得呢？”
贝蒂低头笑了笑，下意识地摇摇头。
她站了起来，扔掉了手里的草茎，拍了拍裤子上的尘土，说要回去了。
……
阿莉已经没有了那种窥探的欲望，她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变成一片纸片从别人的窗缝里溜进去，只为了看看对方的睡姿，听一听对方梦中的呓语。她不会再用这种近似作弊的方式去探究一个人。那只是为了满足好奇心。
你无法通过偷窥的方式与一个人心灵相通。因为那缺乏坦诚。
她回想往事，那些将邮筒塞满的信件，那些真心倾吐的秘密像泥土和雨露滋润一株植物一样滋润着她，让她枝繁叶茂，繁花似锦。那些秘密，就像旷野里的飞鸟，从那些纸片上跑了出来，成为她身体的一部分。造就了她，影响了她。某一天，它们又悄然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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