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种现象的“新南方写作”,的确缘起于一种对北方中心模式的反叛精神,我们更应该将目光集中于“新南方写作”的异质性色彩上,而非在庞杂的内部阵营中苛求同质性。故此,这部小说集的选择标准并不复杂,无非两点:一则要求“新”。这个“新”中既有新作家、新力量,也有新语言、新方法。二则为关注“南方”,要讲好南方故事。
本书是2024·北岳中国文学主题年选之一种。以“新南方”为主题,精选2024年发表在各重要文学刊物上的中篇和短篇小说优秀作品共15篇,如索耳《九月颱》、孙频《雪隐于雪》、顾骨《三人填充成象》、程惠子《断指》、王海雪《太平洋的风》等。这些作品对生命、人性进行观照的同时,都具有“新南方”写作的鲜明特点。譬如索耳的《九月颱》,索耳是近年来创作成果斐然的新锐作家,其大段铺陈、密不透风的文字极富辨识力,带有明显的语言狂欢色彩,正将“新南方写作”中的“野性”表现得淋漓尽致,极易让人想起张贵兴笔下雨林中的氤氲水汽。文学性、可读性和思想性俱佳。
九月颱/索耳
章公,本名章芳伯。其父爱花养花,曾建造家中花园三亩,搜罗全世界奇异种,花香常年翻出围墙,不吝分给城里的穷人贱狗,素有美誉。章公出世时,其父在花园里苦思数日,饮食了许多花气,终于郑重得了这个名字。可惜章公少年老成,二十几岁开始担大事,三十岁后生意兴隆起来,地位渐崇,在商会里做龙头,本名渐不被人唤起,而是被改呼“章公”。但章公内心清晰明了,不论他人如何表面功夫称呼他,第一眼望过来,望的都是他的跛足:他行路时右腿骨向上刺入髀骨,在骨盆处形成引力,左腿一缩一吸,上身至腰微紧,随后松开。如此一个特异的形象,盖过任何虚名,或者说,他一世人只得一个真名,便是“跛脚章”,虽不曾被叫出来,心内无声胜有声。每次章公巡游至自家船司的码头,斜阳将他身影放大几倍,映在黄澄澄的凸面船身上,伙计见了都要默念一声白日撞鬼。幼时章公问娘亲,为何他双腿一长一短。娘亲答他,人的手指是三长两短,光阴亦是月长日短,若都长得整整齐齐,既不美也无用。问乳娘,答是贵人相,将来是要坐八条腿的轿子的,又何用亲身来行。章公全不信,而家父亡得早,小弟比他年少五岁,更无从过问。成年后他常发一噩梦,梦到自己跋落千百丈,惶恐惊怖,他便相信自己更幼时从高处跋落过,必跋得好严重,不止跋坏了腿脚,还跋烂了头,荡碎了那段浅薄的记忆。至中年四十岁后,噩梦发得越勤,惊醒后但见漏夜森森,于榻前静候,偶尔有月映入纱窗,或从中天垂直坠入天井,宛如孤独销入骨,对他来说是难排解的愁绪,又可称是一种警醒:他人要将他做高,举到千百人头顶,凭他现今的身份,他怎么违逆得了,亦不能喊停,能做的只有看紧身下,防跋落。章公行商这些年,靠的是浮起整个半岛的一洋之水,那水流无穷无尽,在日头下似堆叠起枚枚银钱,挤过苏门答腊,于星洲和槟屿之间往复漂荡,船行得多,便知道要顺风顺水,求的第一诀是“稳”,其他都不紧要。他当初起家时,黄梨、橡胶、烟草、熟米生意都做过,分司分行几十间,生意贪吃粗食,做到头,就如斗室内的阿肥,扭头转腰都困难,幸好后来有高人点破,点得冰水直落天灵盖,即刻将其他实业通通砍去,专司船舶航运。论起来,章公应是命中合水,而非陆上动物,这跛足便是进化不全的证明,行平路都难,更不用提爬山登高,此生唯一登过的山是槟岛的升旗山,山高二千四百一十英尺,跟欧洲人操练了千百遍的阿尔卑斯山相比,这山便是蚁丘大小。十几年前孙总理来槟屿,各个行帮的大兄都去作陪,宴席两日,后一日去爬升旗山。章公那时不过是二十出头的少年家,跟着伯父同去,并不深知被人群拥簇着的是何人,犹记得那位跟在后头、身形粗壮的女人。章公此后再没见过类似这样的女人。她四十左右年纪,人人都叫她“四姑”,同其他人叫个面皮不同,章公叫她四姑,是仿佛以为她就是自己的亲姑。她同章公行了一路,亦开讲了一路。她讲话有几乎完美的控制力,一句还一句,句句如坚石滚动,又恰如其分地嵌入地窿里,话音落下时,她的沙哑嗓音、习惯性的紧缩鼻翼和微微擘眼也成了话语内容的一部分。她提起行在前面的那位大人,强调他教识了她一切,但章公内心总有声音反驳:那不是实情。章公行得慢,频繁因脚酸停下来歇息,四姑也跟着止步,细汗在她红热的额头结晶,她回身望向山下的景色,半山腰的风景只是半成品,却已令她感叹。章公视力不佳,望不了多远,听她静静描述,仿似同等望见了那虚浮在蓝色海潮中的吉打莪仑山,其实是连绵一片的细长之岛,与海水相接处有一条鲜亮的划痕,是隐藏起来的潮间带;借由四姑的眼,他也能俯瞰自己生长起来的市镇,尤其是最古老的东北角,海墩路头向北延伸,陆地在尽头处折成尖锐的岬角,路过的洋流都要回避,顺时针绕个大弯向南流,慢过蚁,近乎静止;附近是英国佬建造的那座四角星形的康华丽堡,简直是对地形最原始的模仿,关仔角的大钟楼贴古堡耸立,其摩尔式的圆顶在视野里留下灰绿的小点,由远及近,街区朝内山的方向弥散,最显目的是大伯公街升腾起的紫色的香火云,还有皇后街的小印度周边,诸神雕像个个穿戴了一身金银宝钻,闪闪映射着日光。到最尾,章公也混淆了四姑的所见和他自己的记忆,那些场景牢固刻在心内,许多年后演化为新的问题。他想不明白,这块地方,乃至这片更大的海峡和群岛究竟有什么样的吸引,招揽了许多远离了大陆的新客,而四姑以她后半生为实践证明,当时章公与她作别,以为无缘再会,未想两年后她告别故土旧人,独身返槟岛住,住了八九年,章公才在一次酒席中听人讲起此事,以为惊雷语,惊得他当场落箸,随后问询探访到四姑住处,竟与淘锡的琉琅妹所住大棚屋同样。四姑比从前精瘦许多,皮肤更黑,见章公来,脸色如旧,并不见生疏,口音倒是多了几分柔佛调。自她来槟,过往皆已遗失,只剩一沓旧照漂洋过海,被她一一装裱上相框,细心挂在墙上。四姑收养的囡仔,叫阿容,年纪不过十岁,活泼狡怪,最喜坐在章公的那条跛腿上玩闹,无所顾忌,却从不敢走近那面墙。她偷咬章公耳仔称,每至半夜,相片里的诸多人物都会行出来,气势堪比千军万马巡游,她睡不安稳时还会被人踢屁股。……
1 九月颱 / 索耳
57 雪隐于雪 / 孙频
112 三人填充成象 / 顾骨
125 断指 / 程惠子
140 太平洋的风 / 王海雪
160 凤凰单车大链饼 / 梁晓阳
189 九紫离火 / 陈揪帆
203 波密人的历史时间 / 李嘉茵
223 命运慢跑团 / 蔡崇达
250 温和地带的水果 / 先志
267 周围有人走动 / 东楼
281 逃出棕榈寨 / 程皎旸
308 我是谁 / 巫宏振
341 二维码奏鸣曲 / 林为攀
375 雕像一般的眼睛 / 三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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