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道刻痕:列兵起步
我被单独放飞,抑或真正意义上人生启程,是愫里愫懂的。我是在国家“三年困难时期”的1961年,自己常挂在嘴边的17岁“草季”从戎的。那几年因为人祸天灾,农业凋敝,闹了饥荒。为让农村休养生息,这年征兵不招农村青壮劳力,而是大量征召城里的在校学生。往常兵源多来自农村,天广地阔。这年改在城市,路子一下子窄了。兵源不足,标准放宽。像我所在的班级,男生约一半,居然能有七八人应征合格。于是,像我这号身高1米76,体重却只有52公斤,前胸贴后背的“豆芽”也就“瓜菜代”,捡到篮里成了菜。记得那年暑期闷热难耐,我正宅在家里无所事事。只听得锣鼓声由远及近,自己并没在意。因为那年头谁评个先进,谁做件好人好事,乃至谁退休,都会来一番锣鼓家什。直到锣鼓队把“光荣人家”贴在我家门口,我才明白,自己已经是“最可爱的人”了。所以,我的投笔从戎,谈不上什么觉悟高低,那时候是没有半点思想准备的,就是浑浑然套上了绿军装。那年8月8日,暑气蒸人。父母亲送我到新兵集结点——位于北京西路的新城会堂——又重复了多日来无数次叮嘱过的叮嘱,一步三回头,走了。此刻,我满脸无奈地望着亲人背影从视线里消失,心里一下子空了。有些家长跟着去了老北站。我独伫站台,满耳灌着同样的叮咛,刹那间明白:我要单飞了,从今往后一切都要独自面对。就在这一天,这一刻,我突然长大了。塞满新兵的军列,把我从上海拉到了“火炉”南京。随即,敞篷卡车又把我们载到近郊一处四周环山、被称为“炉膛”的灵山营房。我的军旅生涯,就这样懵懵懂懂地起步了。当小兵腊子的日子像是拿模子翻浇,今天拷贝昨天,明天克隆今天,外人看来实在单调枯燥透顶。然而我的身上,却在这日复一日的乏味无趣中,留下了好些磨灭不去的印迹。印迹之一,魔鬼训练当过兵的人都知道,新兵营的套路是“魔鬼训练”。操练绝对高强度,教官绝对“冷面人”。一句话,怎么苦怎么难就怎么来。就是让你吃苦受累脱层皮,为下连队打底子。打新兵营出来,便是照着花名册往各路分拨。要是分派到一线作战连队,那种特大份的吃苦受累更是够受。然而,这时候已经由不得自己了,唯有昕天由命。谁知,老天硬是开了个玩笑。我这号“豆芽菜”还就被分到了担负战备值班的高炮615团,而且一头栽到比别人更苦一筹的4连电话班。作战连队的电话班,其实就是架线班。每到一地,背个线盘,提个线拐,撒腿飞跑。近的十里八里,远起来十几、二十里地的也有。那可不是徒手在操场跑圈,肩上手上全是够粗够硬的军用电话线。但凡当过兵或在影视里见过的,想想便知道负重多少。况且,还得逢山翻山,遇沟过沟,攀高爬低,走陡坡烂路。一路磕绊,打滑,趔趄,摔跤。然而,再难再险也得抢在第一时间建立与上级的联系。到了转移阵地时,又要循原路把电话线一圈一圈给绕回来。去时一路卸载,回程一路加载。就这么来来回回折腾,不累得岔气就是本事。好长一段时间,有好多次,我都觉得自己扛不住了。而且,弄不清什么时候是个头,一切都茫茫然。那真是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天聋地哑,沮丧至极。我陷入了情绪的洼地,无路可退的囧地。怎么办?没人回答我怎么办,更没有谁来代替。我不得不明白,再苦再累只有自己去面对,再无奈再难熬只能坚持再坚持。自己再怎么不堪,总不至于四仰八叉躺倒吧。穷尽了所有退路,抬不动腿也得硬着头皮往前挪。就在这样身心极度疲惫的困境中,我一次一次地挺着、扛着、熬着、坚持着,每次提高一点点,挨过了最艰难的时日。终于在无声无息中,越来越接近体能极限和心理承压边界,自觉不自觉地走出了洼地。过了这个卡口,我算是理解了有人说过的那句话:人是具有高度适应性的物种。很多曾经以为扛不起来的事,顺着一股势,咬咬牙也就挺过来了。“势”这个东西很特别,也不好描述。势起来了,不说挡不住,起码有个惯性力。再往后,渐渐就习惯了,适应了。连自己都有点不相信,年轻时候竟有如此难以想象的弹性和韧劲。随之,心里的阴霾也一丝一丝地消散了。后来,我被调到了报话班。成天背着电影《英雄儿女》里王成高喊“向我开炮!”时扛的那种两瓦报话机,“黄河黄河,我是长江!”一路干吼。练习背着手在身后盲控报话机的旋扭,捂着耳机细心捕捉噪音中的信号。一边奔走,一边呼叫、通话。虽说两条腿、一双手依然不得闲,但比当架线兵攀高爬低轻松些了,只是多了口干舌燥。我越来越觉得,魔鬼训练并不魔鬼。对包括我在内的许多人来说,其实是一剂猛药。管你是不是心甘情愿,管你是哪路腻腻歪歪,到头来一个个都被治得服服贴贴。我就是在缺乏内在动力、却又没有退路的囵况下,给治服贴了的。到头来,我反而感激这样的魔鬼训练,感谢它激活了自己一些原本意料之外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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