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上烟云》:
我是50后
我生于20世纪50年代,我们这一代人不可复制的经验,是童年和少年时期生活在计划经济时代,对于物质的匮乏有直接的感受。我们在自己青春岁月的70年代后期和80年代,经历了中国社会最深刻的转型。然后和国家一道经历了这30多年的深刻变化。我们是在中国改革开放的这30年中,经历了自己的青年和一部分中年岁月的。
回想起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很早就开始和长辈一起分享生活的艰难和挑战了。还清楚地记得三年困难时期,由于吃不饱饭,偷了母亲单位食堂一块山芋干被父亲暴打,还因为误将父亲从单位带回的一小瓶汽油当汽水喝,结果被送到医院灌肠抢救,又因为从弟弟手上抢过一块饼干咬了一口被母亲骂了个半死……因为总是吃不饱,总是有饥饿的感觉,所以,那时的我,上课时肚子经常咕咕叫外,放学回家,总是想找点什么吃的。可惜那时候家里也没有吃的,早就坚壁清野了。更多的时候,只有等到一日三餐的吃饭时间,捧起碗来喝稀饭。即便是吃稀饭,也并不能放开肚皮吃,这是因为只有那么一点粮食,要把它平均成一个月的份额,每天每顿只能吃那么一点。为此,奶奶教我们兄妹三个舔碗技巧,即稀饭喝完之后,碗里面还有一点残留,为了不浪费,我们每个人都要将碗举起靠近嘴边,用自己的舌头将碗里余下的一点残留舔掉。
我的青春时代是在20世纪70年代后期至80年代度过的。这是中国改革开放的初期,那时的物质仍然匮乏但精神开始丰富。我当时的自我形象是真正的“80年代的新一辈”。我看着“伤痕文学”“寻根文学”成长,有机会听邓丽君的歌,看王蒙、刘心武、陈建功、蒋子龙以及三毛和金庸的书。虽然数理化是当时最红的学科,但我精神上的最爱却是文学和文艺。1976年,我考进一家文工团,月工资18元。我记得1979年可口可乐刚刚进人中国,我第一次喝可口可乐觉着那味道怪怪的,并且很贵,两块五一瓶;1987年,第一次吃肯德基觉着特香,那时还没有什么垃圾食品一说。在那个中国开始向世界开放自己的时代,我们的成长是突然从一个封闭的环境进入了一个开放的环境。幸运的是我们正年轻,我们努力地适应剧烈的变化。我记得是我们的同代人中国女排和跳高运动员朱建华当年的胜利给我们带来了欣悦,记得许海峰在1984年获得的奥运会金牌,记得1988年汉城(今天叫首尔了)中国奥运团队遭遇的挫折。这些都让我们觉得自己的努力和一个正在快速变化的国家有最直接的关系。我更不能忘记的是1982年4月1日,在经历了100余次的退稿之后,我的处女作终于由书写体变成了铅字,从此一发而不可收。作品先后出现在《人民文学》《诗刊》《青年文学》《中国作家》等刊物上,1986年又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诗歌集。这当然无足挂齿,但对于我来说却是一个标志。我们都会在20世纪80年代找到这样的标志。
经历了发愤的20世纪80年代,进入了90年代,生活变得具体。我们开始实实在在为生活而奔忙。每日里,行色匆匆,早出晚归,像只飞来飞去的蜜蜂,没有也不敢有片刻的停闲。无论是精神的还是物质的,事业之基已固,人际圈子已宽,经验渐丰,成熟已融入言行里。整个社会也进入了经济时代。我们由80年代对于生活和社会的浪漫开始步人成熟,我们开始承担起成年人的担子,从青年走向中年,直到和中国一起经历了新世纪以来世界和中国的巨大变化。在这些变化中,我们变成了社会的中坚,变成了承担起自己责任的一代。直到已经开始“知天命”,在努力进取的同时也开始了回味、反思和沉淀。
“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过简单的生活,是孔子的得意弟子颜回的人生目标,也是我现在所追求的。简单的生活也是一种生活状态,人的生活本来就有多种可能性。人都想按照自己的愿望努力活得好些,时下流行的“活法”说到底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但梦想经不住现实轻轻一碰,其结果只能是发出一声长叹:一个人的悲欢离合只能由他自己独自承担,这也是最无可奈何的事情。写到这里,我想到了张爱玲。年轻时的张爱玲,怀着“出名要趁早啊”的心愿,迫不及待地拥抱显赫的功名,追求现世人生的种种享受。那时,她是那样地渴慕生之光华和耀眼。我就想,年少时对世人间的注意力如此在意的张爱玲,后来是靠了怎样的意志才使自己默默无闻地隐身于异地他乡,把昔日的灿烂和夺目抛在脑后?比之海明威以自杀的形式使原来的华彩戛然而止,过一种“简单、独立、大度的生活”,其实需要更多的毅力、勇气和耐心。
对于我这个50后来说,不论在哪里遇到同龄人,都会感受到经验的共同性,记忆的共同性。这些不由我们决定,但决定了我们的选择,而我们的选择很大程度上在改变自己的同时也改变着社会。我们这一代可以说是真正伴随着中国的全球化和市场化进程成长的一代,我们受益于这个中国大发展的时代,同时也努力地用自己的奋斗去回馈自己的时代。我们经历了匮乏,所以能够忍受和承担;又经历了剧烈的变化,所以不得不奋力追赶和进取。我们幸运的是比前几代人多了一些选择的可能,多了一个世界的平台。当然,我们也就不得不适应难以适应的变化,承受不能不承受的竞争和变化的冲击。
个人生命的真谛并不在于通过某种修行获得呼风唤雨的超能力,而在于将个人纳入整体的和谐中去。我已经可以唱出自己的“经验之歌”,但我仍然希望老去的只是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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