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西皇帝:张献忠》:
崇祯十七年(1644年)秋日的这天上午,阵阵哀恸之声很破例地从素常肃穆庄严的蜀王家庙中传出。明亮的阳光透过镶嵌在雕龙刻凤窗棂上、从西洋进口的莹洁的玻璃射进来,斜斜地拖在地上,显得灰扑扑的,反衬出一种惨然。
正面壁上,挂着一幅硕大的成都名画家古中古先生画的崇祯遗像。遗像形神兼备,栩栩如生。一束明亮的阳光投射其上,画面上的崇祯,一半在阳光里,一半在阴影中。阳光中的崇祯晃眼、看不清虚实。阴影中的崇祯最能表现其个性特点。他那张总好像睡眠不足、贫血的寡骨脸上,那双朱明先人留下来的、略为沉陷的眼眶里定住的一双鼓眼睛看着属下后辈子孙,总像是在生气,显得有些阴鸷;眼神中闪烁着一丝猜忌、一丝戾气、一丝犹豫、一丝幽怨。
率领百官哀悼,站在最前面的蜀王朱至澍,呆立在崇祯遗像前,长久地打量着墙上的崇祯遗像,显得有点呆怔,神情木木的,好像这会儿他才意识到,长久以来,他的所有享受,都来自画面上这位被李自成逼得于惶恐中上吊于煤山一株歪脖子树上的崇祯皇帝的庇护。如今,好日子已经到头,马上就要到来的凶险,需要他朱至澍单独面对。他明显地感到,此时此刻,凶煞一个、黑塔似的张献忠正张牙舞爪地向他逼近,要索他的命,他不寒而栗。这一切,让他不知该如何应对。他下意识地伸出双手朝前抓一下,同时,下意识地将肥大的身子朝地上一跪,双手朝前一扑,号啕大哭,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蜀王的大声号哭,将他身后的百官们吓了一大跳。当然,百官也跟着他跪下哭起来。在家庙前边站了两排,打扮得像太监似的乐队就像得了号令,动用起他们手中的钹铙笛琴,奏起哀乐。这样一来,更加深了哀愁。
其实,这时离崇祯之死,已经有了一些时日。蜀王府之所以今天才发丧,一是因京师、成都两地相距遥远,信息迟来。更主要的是,偏安一隅的蜀王,以往总是否极泰来,转危为安,他不相信崇祯已死,朝廷已亡。然而,事实证明,这次是真的危急危险了,逃不过了。
目前,据他所知,福王在南京建立了南明小朝廷。又听说,小朝廷内一塌糊涂,国不成国,朝不成朝,君不成君,臣不像臣。这些,他不太感兴趣,也不太关心。他关心的是他自己。而如芒刺在背的是,这次张献忠长驱直入,摆出不拿下成都决不罢休的架势。不像以往,第一次无后顾之忧的张献忠进入四川后势如破竹,在一举拿下川中锁匙万县之后,乘胜向重庆挺进。
重庆一旦拿下,接下来就是成都。如此,该如何应对!
在钟鸣鼎食中顺风顺水长大,年过半百、平生只知享福、没有半点才能的蜀王朱至澍,这时只知道哭。除了哭,还是哭。或许,只有哭才能稍许舒缓他心中的紧张。
而跪在他身后跟着哭的百官中,成都县令吴继善最为冷静。他知道,哭不能解决问题。跪在地上的吴继善,看着正面墙上的崇祯遗像,思绪一下走得很远,浮想联翩。
是的,崇祯皇帝是明朝历代皇帝中最为勤政、最辛苦的一个,继位以来,一天安稳日子都没有过过,可谓三更灯火五更鸡,“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可是,越是如此,国事越发糟糕。
如果把崇祯比喻为一个船长,他接过手的船,千疮百孔。这是一艘附着物太多的大船、烂船——国家官吏队伍庞大,国库空虚,民怨沸腾,内忧外患。偏偏崇祯皇帝是个很瘟的船长。屋漏又逢连夜雨,这个不合格的船长,驾驶一艘烂船,在惊涛骇浪的大洋中颠簸前进,不沉没是不可能的。
有言性格决定命运。确实如此。
崇祯小气、猜疑,格局、气量都很狭小,对人苛刻寡恩,而总是自以为是。这就决定了他的命运,决定了明朝的命运。
崇祯三年(1630年),陕北发动了大规模的农民起义,最劲的是高迎祥“高闯王”。这时大明朝内忧外患。抱着宁予金人而不予家奴的心理,崇祯举全国之力灭了“闯王”。高迎祥被押到京师就刑时说过的那番应该很引当朝者深思、检讨的话,崇祯皇帝却根本听不进去。
恍惚中,吴继善觉得走回了过去,走回了江南。那时,他还很年轻,是江苏太仓一个正积极博取功名的士子,听到过一则当时认为荒诞,现在看来一一应验的传说故事:不到二十岁的崇祯皇帝朱由俭从祖上接过江山之时,还收到四个小锦匣子。祖上嘱咐他,必须到某年某月才能分段开匣观看。但后来当李自成、张献忠横扫半个中国如卷席,闹得不可开交、风卷残云之时,焦头烂额、无以应对的崇祯皇帝一是出于好奇,更多的是希望从先祖留给他的四个小锦匣中找到对付李自成、张献忠的锦囊妙计,将四个小锦匣一一打开。原来,四个小锦匣中分别藏了一幅画,连起来,就是一幅各自独立而又相互关联的连环画。第一幅画是:金銮殿上,一个面目不明的年轻皇帝及大臣们各就各位,神态俨然。显然指的是崇祯登基。画的下角有几个造反饥民,拿刀执杖,瘦弱不堪,就是几个乞丐而已。然而以后此消彼长,画面边上几个形象模糊、拿刀执杖的造反饥民渐渐长大、清晰起来,将坐在金銮殿上的皇帝及之下的大臣不断挤压,日月无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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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火,著名作家,第四届茅盾文学奖得主
★当“张献忠剿四川”早已定格人们心中,惯以传神之笔复活巴蜀历史的田闻一先生凭借卓越的史识、胆识和驾驭复杂历史的腕力,生动地重构了张献忠的鲜活形象,对那段历史做出了精彩纷呈的艺术还原,为今人提供了重新感受、观照、解读的珍贵历史镜像。
——何希凡,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学者,文学评论家